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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章 亂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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顧承喜不知道縣裏過的是哪一路的大兵,也許是平安一派的,也許是平安的敵人。若是平安一派的,當然好,因為那樣平安會有救。但是救也等於走,而他又不想讓平安走。他扛著沈甸甸的半袋子棒子面,面裏還藏著個小口袋,小口袋裏裝著一點糙米。其實真是供不起平安的,即便平安不吃藥,只喝粥,他也供不起。這一個來月一直閑著,他始終是沒能找到來錢的道。

像個野人或者野狗似的,他在街邊找個地方站住了,探頭縮腦的等著大兵進城。薄棉襖不擋風,直到他凍得要沒熱氣了,才有一隊大兵真現了身。

只看了一眼,他隨即扭頭就走。大兵不是平安一派的,和平安死在一起的兵們全穿著黃皮,而眼前這隊大兵的軍裝卻是灰的。走著走著,他又一拍腦袋——家裏還熬著藥呢!熬到這時候,藥湯子還不早幹成了渣?

顧承喜連跑帶跳的往家趕,生怕家裏會起了火。直到氣喘籲籲的沖進門了,他才對著眼前情景放寬了心。

平安坐在爐竈前的一只破板凳上,單手端了一碗黑漆漆的藥湯,正在吸吸溜溜的喝。聞聲擡頭轉向了他,被他擦過的平安是幹幹凈凈的白。當然沒有小林白,但是看著舒服,是個健康的顏色。臉白,嘴唇被藥湯燙著潤著,卻是紅潤潤的棱角分明。一碗藥湯似乎是把他喝得神魂歸了位。將顧承喜上下打量了一番,他遲疑著開了口:“回來了?”

顧承喜把糧食袋子往屋角一放,然後轉身走回了他的面前:“可不是回來了?這一路差點兒沒跑死我,你猜怎麽著?我把熬藥的事給忘了!幸好你還挺機靈。”

寒氣凜凜的蹲到了爐竈旁,他仰著臉又問:“平安,你現在覺著怎麽樣?想沒想起點兒什麽來?”

平安端著小半碗藥湯子,對著顧承喜搖了搖頭。

顧承喜也沒指望他會對自己長篇大論。擡手拍了拍平安的膝蓋,他含著笑容安慰道:“沒事的,別著急。我既然救了你,就必定救到底。再說我問過藥房裏的老大夫了,他說你這樣的不稀奇,還有一下子撞傻了的呢,你已經算是運氣好。我告訴你,現在外面過兵呢,不是你們那一幫的,所以你乖乖的呆在房裏別露面。大兵抓人我可攔不住,聽見沒有?”

平安呆呆的看著他,帶了一點傻相。他也望著平安,感覺平安應該和自己年紀相仿,要大也大不了幾歲。鼓起勇氣伸了手,他忍不住在平安的臉上摸了一下:“看我幹什麽?”

平安仰頭作勢向後一躲,於是顧承喜又笑了:“哎喲,你還不讓摸啊?”

他故意伸了手,要去逗逗平安。巴掌伸到平安面前,手指頭馬上就要勾起對方的下巴了,平安卻是猛一低頭,“哇”的一聲,連藥帶粥吐了他滿手。

這點藥吃了不如不吃。平安吐了個昏天黑地,從頭到腳一起哆嗦,臉上糊滿了鼻涕眼淚。顧承喜收拾平安,收拾屋子,怎麽收拾也收拾不完。平安長條條的躺到了炕上,也不言也不語。顧承喜單腿跪在炕邊,探身再去摸他碰他,他也不躲了。

顧承喜不敢把大夫找到家裏來,只能是自己思索著照顧平安。他不知道平安是哪裏不舒服,問了,平安只會閉著眼睛搖頭。夜裏他把炕盡量的燒熱了,然後自己脫了衣服上炕鉆進被窩。只有一床棉被,蓋嚴了平安就蓋不嚴他。他把自己的後背晾在外面,把平安摟到自己懷裏。平安的身體冷一陣熱一陣的,頭發帶著鮮血的腥臭。兩人全不是纖秀的身材,帶著點勢均力敵的意思。顧承喜一下一下的摸著他的後背,摸著摸著就想起了小林。小林十三歲的時候就跟他好上了,好了三年,他沒給小林操過一次心出過一次力。實心實意跟他好的,他往外推;從死人堆裏撿回來的半死不活的傻子,在他這裏反倒成了寶貝。

顧承喜不好意思承認自己對平安是一見鐘情,因為聽著不像話,說著也不像話。平安在他懷裏睡了,汗涔涔的額頭就頂在他的下巴上。環著平安的雙臂緊了緊,顧承喜緩緩的低頭,悄悄的撅嘴,在他的眉心上親了一下。

平安一直是睡,睡了一夜,一天,又一夜。顧承喜不敢再給他吃藥,只能是由著他睡。睡到第三天上午,他睜了眼睛。雖然還是糊裏糊塗的失憶著,但是蓬頭垢面的坐在被窩裏,他啞著嗓子主動出了聲:“承喜。”

顧承喜剛蒸了一大鍋棒子面窩頭,蒸得一屋子水汽氤氳,帶著新棒子面的甜香。驟然聽了平安的聲音,他立刻把一碗涼開水端到了炕上。平安睡得都沒人樣了,接過大碗咕咚咕咚喝了一氣,他擡手一抹嘴,又道:“餓了。”

顧承喜聽了這話,連忙奉上窩頭一個。窩頭像個大拳頭似的,一拳搗進了平安嘴裏。平安鼓著腮幫子大嚼,嚼得還挺嚴肅。等到舌頭在嘴裏能調動開了,他理直氣壯的說道:“再來碗水。”

顧承喜伺候著他的吃伺候著他的喝。等他吃飽喝足了,還找出一副破紙牌給他解悶。平安有了精氣神,捏著紙牌自言自語:“我是誰呢?”

顧承喜看了他的倒黴模樣,忍笑說道:“你是平安。”

平安不以為然的一搖頭,盯著手裏的紙牌花色說道:“事情就在我腦袋後面,可一回頭它就沒了。”

顧承喜望著他微笑:“你別急,有我一口稀的,就有你一口幹的。吃飽喝足了慢慢想,遲早能想起來。”

平安擡起頭,毫不掩飾的環顧了屋內環境。末了轉向顧承喜,他嘆了口氣。顧承喜問道:“怎麽?嫌我窮啊?”

平安聽聞此言,倒是垂下眼簾笑了,睫毛像鋒芒似的撲撒開,顯出了幾分多情相。笑過之後又是一嘆,他收起了他的雙眼皮和長睫毛,從手中挑了一張紙牌扔了出去。

顧承喜不玩了,捏著紙牌湊到了他的身邊。擡手摟住平安的肩膀,他親親熱熱的問道:“笑什麽?有話就說,別跟我生分。”

平安巋然不動的任他摟著,老氣橫秋的告訴他:“別鬧。”

顧承喜也不想和他鬧大發了,畢竟他不是小林,他不敢對著他上頭上臉。可是歪著腦袋盯著他的側影,顧承喜越看越覺得有滋味。平安察覺到了他的目光,扭頭看了他一眼,他一笑;再看他一眼,他又一笑。平安顯然是被他笑糊塗了,滿臉疑惑的一揚眉毛。

顧承喜其實也糊塗,起碼是不比平安更清醒。擡手摸了摸平安的臟頭發,他別有用心的勸道:“安心住著吧,我身壯力不虧的,總有本事養家糊口,窮也窮不到你身上。”

平安不說話了,右手捏住了左腕子上的手表帶,也不知道是摁了哪道機關,只聽“喀”的一聲輕響,表帶子立刻松了扣。退下手表看了看,平安在表殼子背面看到了隱隱約約的小字。瞇起眼睛換了角度,他借著陽光細瞧,同時下意識的念出了聲:“靈——機——”

念過之後,他出了一會兒神。“靈機”兩個字化成了針,似有似無的戳著他的心。這兩個字和他必是有著極深的淵源,否則自己不會把它刻到表殼子上。靈機,靈機,念著真順口,到底是個什麽東西?是東西,還是人?

平安喃喃的重覆著靈機二字,腦子裏同時針紮火燎的做了痛。緊鎖眉頭垂下腦袋,他的自言自語添了內容:“靈機,摩尼……摩尼……摩尼?”

想到這裏他不敢再想了,再想他的腦漿能開鍋。強行收攏心神轉向了顧承喜,他直接把手表塞進了對方的手裏:“拿去吧,應該能換幾個錢。”

顧承喜低頭望著手裏的表——金殼子,在陽光下亮得刺人眼。要是沒有這只表,他不會握住那只手。要是沒有那只手,他不會順藤摸瓜的撿回個平安。

“還不至於……”他對著手表感慨了,舍不得把它往當鋪裏送:“家裏的日子,還能對付幾天。”

平安把他的手和手表一起往外推了推:“收著吧,自己看著辦。別的我現在也沒有——”話說到這裏,他從上到下的把自己摸了一遍,確定了自己是真的一無所有:“你是我的救命恩人,我沒的報答,只有這麽一只表還值點兒錢。我對你不見外,你也不要對我客氣。”

顧承喜聽到這裏,一轉身爬到炕裏,把手表掖到了枕頭下:“行,我收下了,別反悔啊,將來再要也不給了!”

平安很意外的回頭望向了他,沒想到他是說不客氣就不客氣。

一天的工夫,平安一個人吃了一鍋窩頭。窩頭太粗,磨了他的嗓子,讓他一邊吞咽一邊皺眉。他一皺眉,顧承喜就心虛,可是真買不起白面了,除非去賣掉手表。他心疼著平安的嗓子,也心疼平安的手表,一顆心全疼在了平安一個人的身上,他連自己的饑飽都不在意了。

到了晚上,他燒了一鍋熱水,浸透了毛巾捂在平安的腦袋上,讓幹結成了硬殼的頭發慢慢濕潤軟化。好容易把平安的腦袋收拾幹凈了,他又把水盆端到炕下,讓平安再燙一燙腳。水太熱了,燙得平安噝噝吸氣。末了從水盆中擡起通紅的一雙赤腳,平安冷不丁的笑了一下:“唉,舒服了。”

他先前真是受了大罪,所以此刻的舒服就顯得格外鮮明,幾乎帶有了刺激性。帶著一身薄薄的熱汗往裏爬,他鉆進了顧承喜那不幹不凈的棉被窩。

沒等他躺安穩,屋裏的小油燈一滅,顧承喜也跟上來了。顧承喜脫得只剩了一層單薄褲褂,照例把他的平安攬到了胸前。平安今天熱騰騰的,而且“舒服了”,這讓他有一點自傲,因為是他把平安伺候舒服的。巴掌搭在平安的後背上,先是做了個短暫的停留,然後雙臂得寸進尺的收緊了,他狠狠的擁住了對方。面頰在平安的臉上又蹭了蹭,他一扭頭,要用嘴唇去描繪對方的眉目。

平安掙了一下,又哼了一聲。火熱濕潤的嘴唇正從他的眉心往下走,他心裏忽明忽暗的,不知道顧承喜到底是要幹什麽。不知道,但也不害怕,因為顧承喜對他一直很好——直到顧承喜吻住了他的嘴。

他一驚,意識到了不對勁。嘴唇貼著嘴唇,顧承喜啜一啜吮一吮,溫溫柔柔輕輕巧巧;又用一只巴掌托住了他的後腦勺,讓他絲毫力氣都不用費。不出片刻的工夫,顧承喜的舌頭變成了一尾溫暖的小魚,開始試試探探的往他嘴裏鉆,鉆進去了也不唐突,依然是東游游西游游,引著他逗著他。

平安在黑暗之中怔怔的望著他,被他親傻了。從來沒受過這樣的撩撥和擺弄,他本來就是一腦子亂麻,如今更亂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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